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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保全了飯碗,繼續穿著西裝,別著無線電耳麥,開門、跑腿、代客泊車,日復一日。就像十根被磨得平滑的指頭。但偶爾,極偶爾,他仍會懷念鄭詩懷起從前,那投射在廣場上一圈圈琉璃環似的陽光,以及陽光下那些紛紛沓沓、自由奔逐的影子。時間也教人恍惚。才晃眼,便就年過四十,他向來安守本分,無怨尤默默撐起一個家,十數年如一日。但保全的工作雖得心應手,再做也沒幾年,若無法內部遷調,勢必轉換跑道。這些年過於一成不變的生活,把他的五官搓得模糊,彷彿連雙手指紋都快給磨平,不知為何,兒時那些無所事事浪擲的時光鄭詩懷,反倒令人感覺無比充實,一如盛夏飽滿的太陽,而現在則像顆燃盡的煤球徒剩虛耗。他向來覺得自己日子過得平遂,無所冀求,但偶爾,極偶爾,心底仍會隱隱泛起像「是否人生就這樣了」的惶惶之感。也或許又渾渾噩噩來到五十,一日忽地丟了飯碗,那麼自己真只能繼續窩坐窄仄的櫃檯後,一把老藤椅上,做一輩子的大廈管理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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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現在他才知道,踏出那一步其實不難。他便是這麼自然而然地走進那電梯,走往那扇門,進入她的身體。他的手像又活過來似,富有各種情感,溫熱地熨過她身體,彷彿無數柔軟的觸手捋拂每一處。從她肌膚如電顫慄與泛起的疙瘩,他得以洞悉,她欲求不滿的不只是性,還有愛。從前總感覺她遙遠神祕,高不可攀,可如今不同了,他已經踩了她的影子。倒不是因為侵占了身體,而是目睹過對方最難堪、脆弱的一面。即便事實上,他不曾一次見過她的影子。行走陽光底下的人,才有影子。他倒是見識過最令人震慄的黑暗。那日夜哨,他如常巡行各大樓,一層一層、每個角落仔細查探。手電筒搖晃著一線微光,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長廊響起,寂靜夜裡,一切尋常。當他走至B棟大廳,發現電梯停靠16樓,便下意識伸手按下鍵鈕。電梯緩緩降落,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,一會後,門敞開,就在他踏出腳時,驀地瞥見腳下一片黑。梯廂並未到位。他幾近反射性煞住身體,抓緊電梯門縫,才拉回重心。那是一條看似極邃深的甬道,宛如暗不見日的天井,或者更正確說,它趨近於洞,一個測不出深淺,彷彿可穿越不同時空、瞬間移動的神祕的洞。一股冷風捲起,而方才自己險些就一腳踩空,跌落那無底深淵。回過神後,他如夢乍醒,背脊一片冰涼。踩別人的影子時,經常就踩上了癮,一路追逐,卻忘了留心自己的影子,忘了自己也有影子,最後因此變成失去影子的人,或者說,變成了影子,像漂流的海葵寄居宿主身上。作為一個窺視者,他以為自己是安全無虞、小心謹慎的,像戴著副太陽眼鏡,躲在鏡頭的保護傘後,追蹤他人行跡,直到一回,他如常坐在螢幕前監看畫面,監看著男人在電梯裡的一舉一動,整衫、順髮、看錶,連連呵欠……,卻在下一秒,他看見男人忽地抬起眼睇向鏡頭,半晌一動不動,彷彿與他對覷。男人走出電梯。數分鐘後,黑色賓利的身影掃過地下室鏡頭。車道門捲起,車緩緩駛了出來,稍停,沒往路口去,反倒打過方向盤,迴轉,朝門口警衛室開來。男人搖落黑漆漆的車窗,招他過來。他略吃驚,旋即小跑步上前,心中雖忐忑,仍故作鎮定。「咳嗯,」男人略探頭,壓低嗓,第一次同他開口說話。「你幫我留心58號16樓,注意那裡平常有誰出入。」「是……」他額頭滲出汗,貼手屈腰,目光落在溼黑的路面上,畢恭畢敬地點頭承應。「如果表現好,將來可以安排你到我公司上班。」男人遞出名片,瞇起小到幾乎不見眼白的三角眼,瞅了瞅他。●雨季終於過去。好一段時日闃悄悄,不見黑色賓利蹤影──至少在他視線範圍底。男人究竟想些什麼?察覺多少?又為何交辦自己這件事……?他上班得閒時,胡思著。但畢竟是開著一棟房子在街上跑的人,其心思凡俗自然難以揣度。陽光細細灑落,她也好一段日子沒出門,僅到對街便利商店幾次,靠外賣度日。他不曾提起那天的事。或許發生過什麼,說不定男人再不會出現。清晨下崗哨,偶爾他仍踅去她那兒,為小心起見,往往待上半個鐘頭便離開,有時做愛,有時只是佇立窗前,靜靜喝完一杯熱茶。他眺著底下一對情侶(或夫妻)各自拖著一窊黑沉沉的影子穿過中庭,忽忽體會,其實影子是一口無底洞,在踩別人影子的同時,便也跌進了那裡。原來從前的那個自己,與其說總是站在一步之遙守望著某人,不如說是小心翼翼想保全著某些東西吧……。而對她來說自己又算什麼?他思緒紛紛。在那一盞茶的時刻,有時他感覺彼此非常親暱,時而又莫名生疏。昨日輪休,上午他在家補眠,睡了場許久不曾有過的飽足的覺,頓覺脫胎換骨,下午實踐對兒子的承諾,一家人晃著捷運到動物園遊逛。他十分享受這樣的時光,所有愧惶不安暫且拋諸腦後,日子好似扭上發條的鐘隨時得以重新開始。如果能過著像動物園的水獺一樣,在太陽下專心地捕魚、泅水、打盹的人生就好了,他想,那看來或許還自由些。太陽露臉的日子裡,她則一如往常慵懶、從容、傲嬌,行止低調像踮腳走路的貓,彷彿活著,也彷彿不存在於這時空,縱使不再高不可攀,依舊深不可測。午後,陪同電梯維修員做完例行安檢,他汗著身軀,走回警衛室與同事交班。大熱天底,脖子上拘謹的領帶結讓他有些喘不過氣,合身的西服近日也略緊縮,有種縛手綑腳、令人不寧耐之感。那日夜哨,故障的電梯闔上後,他又再按了一次。好一會,門開啟,鋪著紅毯的梯廂到位,內裡敞亮如昔,幾經測試皆安好無恙,隔日通報檢修亦無發現異常。他始終未敢查證這事,只不過往後坐電梯,心底總殘有不踏實感,在電梯門霍地打開瞬間,腦海便一抹暗影閃過。室內冷氣舒適多了。他坐下喝杯茶,歇口氣。眼前數十幕監視影像空放著,偶爾一、兩格閃現人影,好似多重宇宙各自運行。這世界有許多事同時發生,彼此彷彿不相干礙。一切是如此斷絕,並且微不足道。偶爾他也會升起朦朧感,對於所身處的現世,甚至過往人生。一個抉擇究竟多重要?既成的事實是否真發生過?就像那電梯,在日復一日呆板的開闔中偶然走眼的一次差錯,他想,或許自己並不曾走進那扇門……。突然間,警衛室的門給推開,他抬頭,驀地覷見男人迎面走來,尚不及反應,衣領便給一把揪起。他瞥見她亦快步跟了進來。男人橫眉豎目,威而不怒,將他押扣辦公桌上,桌上物品歪倒散落。「原來是你。」男人較他矮半顆頭,揪緊他衣領,勾起下巴說。「許總……您是不是誤會……」「我調過監視器了。你上個月19號早上7點曾進出我家,給拍得一清二處,還想賴?」他看了眼同事。對方略驚惶,退踞一旁,沉默著。「我想您真的誤會了……」他腦海的攝錄機快速回放、暫停,拉短鏡距。調整思緒後,業業兢兢地辯解道:「我只是送東西過去。」幸好那天他的確隨手帶上一盒網購包裹。「楊小姐好意請我喝了杯茶。」「別這樣,」見男人稍遲疑,始終靜佇一旁的她便順水推舟,輕描淡寫道:「他只是個保全。」窄仄的警衛室,緊脹的氣團略鬆搖,像給戳了個洞緩緩洩了風。僵持一會後,男人鬆開拳頭,瞟了眼他胸前的名牌,恫嚇說:「李俊樟……我記住你了,給我小心點。」「回家吧。」她輕輕拉過男人的手。「啐,看門狗。」臨去前,男人往他西裝唾了一口。桌上一團混亂,明淨的窗玻璃外,高懸天際的艷陽螫疼了眼。宛如讓一根虱目魚刺鯁在喉頭,許久他張愣嘴,辣著臉,吐不出半句話。他虛弱地伸出手,扯了扯衣領,扶正椅子坐下。確實,男人說得一點沒錯,無論自己再如何佯裝,人模人樣地過日子,都不過是隻打了領帶、訓練有術的狗,人前虛張聲勢,人後搖尾乞憐。從此後,一切彷彿不曾發生過。電梯依舊升降,但再不會穿越那神祕銀河。他保全了飯碗,繼續穿著西裝,別著無線電耳麥,開門、跑腿、代客泊車,日復一日。就像十根被磨得平滑的指頭。但偶爾,極偶爾,他仍會懷念起從前,那投射在廣場上一圈圈琉璃環似的陽光,以及陽光下那些紛紛沓沓、自由奔逐的影子。(下)(中國時報)

鄭詩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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